第167章 昆冈有玉浦遗金(六)(1/2)
“我……我……”
小贩有点哆嗦。
上下牙齿打架,心里十万火急:死脑子,快想啊!死嘴,快说啊!
可越是着急,他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旱魃寒声道,“比如,记忆回溯?”
记忆回溯,主打一个“精神力碾压”。与精神力相关的术法,大都是阴差审问犯人常用的酷刑,对亡灵来说,显然精神折磨才是最狠的。
小贩脑子“嗡”的一声,被人用精神力窥探过往,不难接受,可要命的是,精神被击溃、意志被瓦解,人会失智,甚至失常。
他可不想下辈子托生成斗鸡眼、八字脚、嘬着手指头流口水的村头二傻子!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曾经,是元家府上的家仆,有一天……”
他只恨自己一张死嘴没长三条舌头:
“有一天我在打扫院廊的时候不小心听到老主人少主人还有那个嘴里没好话的妖道在书房密谋什么大事我没听清就走近一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墙角我只是管逑不住自己的两只脚!”
“然后我差点被发现幸亏我溜得快跑得急才没被逮到再然后我混进乡里征召民夫的队伍连夜卷铺盖跑路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躲灾避难因为我害怕被盯上被迫害被灭口我害怕背后连中八根暗箭但被官府判成自杀!!”
“毕竟我老主人他在黄粱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我不过是大人物一鞋拔子就能抽死的小蚱蜢我怕啦我真的怕啦!!!”
一口气交代完,差点厥过去。
“壮士!壮士!你想听啥我就说啥,千万别用精神力折磨人!”
旱魃心想,老子一头僵尸,连魂儿都没有,哪来的精神力?
吓不死你。
“你说你亲耳听到,妖道和元家父子曾在私底下密谋?”
“是啊,”小贩困惑道:“当年,元家和季家两姓交好,两家的少爷还是书院同窗,我反正想不明白,元家为什么偷偷摸摸把那妖道奉为座上宾。”
旱魃嘲弄道:“两面三刀的人,不是太常见了吗?”
小贩却说:“你那时候年龄太小,不知道元家和季家交情有多深。”
“季家是一早就在黄粱城中扎下根来的,家大业大,而元老爷起初跟我一样,都住在城外的灵溪村,只不过人家比我有钱,这才搬到城里做生意。”
“元老爷特别会做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他还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他那点家资,跟城里人一比,就不足为道了,但他很快就和季家搭上了线,身家地位水涨船高,没几年,就成了我们灵溪村族谱单开一页的名人。”
“可以说,季家对元家有大恩。元家跟季家处成了世交,宅子都挨一块儿建,主人之间经常走动,两家下人之间也有来往,不然我哪来机会机会参加你小时候的抓周宴?”
旱魃话音更加讽刺了,“忘恩负义的人,更常见,根本不足为奇。”
“但,但还有一件事,我就觉得特别……特别‘神奇’。”
小贩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者说,很巧,很怪。”
“我在京城服劳役的时候,远远地见过当朝‘国丈’大人一面。听说他是妖后不知道打哪儿认的干亲,就连皇帝都尊称他一声‘岳父’,无论多大的官儿见了他都得下跪!”
“国丈大人风光得很,穿着大红大紫的官袍,代替妖后巡视还没建成的朝天宫,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叽里呱啦宣读懿旨……我一句都没听懂,还是听监工说,皇后嫌工期太久,要再调拨一大批人去山上采石。”
“监工还说,这就叫‘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累死一批又一批壮丁,庄稼都没人种了,吃不饱饭,老百姓是要骂娘的。”
“但皇帝不管这些,他只管讨美人开心,皇后娘娘得宠,说想要住进世上最雄伟、最华丽的宫殿,皇帝就算累死自己所有子民,也要满足她的心愿。”
“哎,真是昏君啊。明明以前,他是个人人称道的好皇帝来着。”
“我小时候,黄粱城里城赶大集,一钱能买三个饼,长大后,我到京城一看,天子脚下,竟然躺着好多饿死的人,别说手里没钱,就是揣着金元宝,也买不到一个饼了……”
“跑题了。”旱魃提醒他:“你可真能扯。”
“嘿嘿,确实扯远了。年纪大了就这点不好,一说到从前,根本停不下来,以前跟我唠嗑的人,都喜欢听我讲故事,可时间一长,他们觉得我翻来覆去只会说那点破事,就没人再听我讲了。”
“那么,‘神奇’之处究竟在哪里?”
“奇就奇在,国丈大人那张脸,跟黄粱城那妖道长得一模一样!哎呀,骇死我了!我想三天三夜都没想明白,怎么那妖道摇身一变,就成了皇亲国戚?比戏里唱的还离奇!”
确实,旱魃心道,确实离谱又神奇。
妖道,国丈,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他在脑海中极力搜刮着关于妖道的所有记忆:
在他的记忆中,季家一再败落,他爹屡试不第,后来一家人不得已搬出黄粱城,在灵溪村住下了;而元家风生水起,跟他爹曾是旧日同窗、后又反目成仇的元家大少爷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坐了黄粱城衙门的头一把交椅,而那个妖道,自然而然成了他出入随行的师爷、幕僚。
尽管李停云小时候见过这妖道不止一面,此时此刻却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
因为他长得太像个“人”了。
芸芸众生,人均就长他那个样!
普通到没有任何特点,本身也是一种不普通:他抛投露面的那张“脸”,十有八九是他精心雕琢出来的一张假皮。
换皮画骨这种事司空见惯,谁出去搞事情不得上一层伪装?
顶着这样一张普罗大众的脸,才方便在朝野江湖肆意行走。
牛逼。
李停云: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其实他很久之前就猜到,李梁王朝的覆灭,与黄粱城季家的衰亡,绝不是毫不相干、并立平行两条线,而是密不可分一条脉络。
季家之所以落得那样的下场,恐怕不单单是因为元氏父子恩将仇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姓李,是皇室后裔,身体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液,所以,不管躲到哪里,都不可能善终。
幕后推手的盘算与布局笼罩整个李氏皇族。
远在千里之外避难的季家,纵然隐姓埋名,也还是被盯上了。
元家只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毁掉黄粱城中这支皇族血脉的棋子,没有元家也会有方家,管他圆的方的尖的扁的,棋子而已,有用就行。
在野,“师爷”为元家效力;在朝,“国丈”为妖后宣旨。
看似是元家专程请了道人做师爷要害季家,是妖后逾矩拜老父为国丈祸乱朝纲,事实上,元家也好,妖后也好,不过是两条咬人咬得最凶的狗,而作为“帮凶”的师爷,亦或国丈,才是完美隐藏在幕后的主谋。
他借刀杀人,把元家和妖后这两枚棋子利用到了极致;他目标明确,用一个女人拖垮一国气运,用一个家族毁掉另一个家族;他耐性十足,一盘棋至少下了三十年,皇帝从青年到暮年,王爷一家三代人,都在算计之内。
一切都因他而起,可他手里竟然从未沾染一滴鲜血。
最后,他完美避开了所有因果。
怎么不算“牛逼”呢。
那么,问题来了,这叼毛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
因为他早就得偿所愿,赢麻了,他得到东西就是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只需要看结局就好,结局什么样,他想要的,就什么样:
他要大梁覆灭,龙脉绝嗣。
他要帝王命格无以传承。
他要人间再无“人皇”。
他妈的,真敢要啊。旱魃一撩衣袍,席地而坐,坐在忘川岸边,看着滔滔江水,作沉思状: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该死的人怎么他就这么多!
这叼毛到底是谁?是人,是鬼,还是妖?
有没有可能,是哪个鬼王,或者干脆是鬼帝?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修仙界的某某某?!
这问题不能用猜的,穷举何年何月是个头。
需要找一个突破口才行。
旱魃沉思许久,突然想到,最后的最后,他还要走一样东西——
混沌灵根!
妖道还夺了他的混沌灵根!
操了,他怎么把这事儿撂在脑后了?
他最不该忘的就是这件事!可他最不想回忆起的,也是这件事。
在他弱小的时候,吃过很多苦,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落魄,“惨绝人寰”的悲哀,“超凡入圣”的狼狈,“出神入化”的难堪。
那些折磨他多半都已经忘记了,唯有灵根被剥离出身体的痛苦,非比寻常,哪怕叫他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哪里都在隐隐幻痛。
一株完整的灵根如同植物的根系,遍布人体十二经络,从奇经八脉延伸到四肢末梢,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剥取一株完整的灵根,难度比抽筋剔骨高得多,是很细致的活,可想而知,过程有多惨烈。
再加上他遇事时年纪小,更惨了。
人一生中最喜欢吃糖的年纪,稍微有一点“苦”都会无限放大,这件事直接给他整成了心理阴影,留给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后来再遭遇什么千刀万剐、灵魂撕裂,他都觉得,自己能忍,忍忍也就过去了。
除此之外,另一个阻断他回忆的原因,是他被挖灵根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那个晚上,一旦回想起来,就不是一件事、两件事那么简单,而是扯不断理还乱一团乱麻。
在他记忆中,那一天的夜晚格外漫长,发生了太多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件是首要,哪件是次要,哪件事对他至关重要,是父母的死亡,是永远失去的灵根,还是……梅时雨第一次救了他的命?
他脑子有点乱了。
僵尸本来就是“没”脑子的物种。
旱魃想太多,灵智都快消耗没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那是另一个“他自己”的声音:你脑子不好使,起开,我来!
旱魃想都不想,就骂了回去:你脑子才不好使!你全家脑子都不好使!
另一头的潇湘阁,李停云都他妈气笑了。
梅时雨问他笑什么,他只能说:“笑我自己。我真傻,真的。”
梅时雨又问:“那你现在……能把人家姑娘放开了吗?”
李停云接住了失足坠楼的女子,这本来是件善事,但他把人家的头当颗球一样掐在手里,状况看起来不太妙,再不松手,人就被他掐死了。
女子却坚强道:“我没事啊……”
李停云转述:“她说她没事。”
手腕往后一折,把她的脑袋抬了起来,与之对视。
梅时雨这才看清女子的容貌,只觉十分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