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 无间风月(2/2)
“你说什么?师弟他到底怎么了?”
“李公子还记得昨夜买酒,用了几两银子吗?”
“别废话,告诉我!”
“镇燕关失守了,”魏公公盘核桃的动作慢了下来,特意顿了顿,留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思考,“这只是其一。陛下之所以龙颜大怒,是因长公主得知镇燕关被围,太子独木难支,军中诸将皆有所忌惮,不愿发兵驰援。情急之下,长公主私自带兵前去解围,未曾想在陇云镇遭到伏击,三千乌翎军全军覆没。”
一道惊雷宛若晴空霹雳,炸得李桓全身一颤。长公主,还是与太子亲近的那位…他记得她,第一次相遇是在某次酒宴后,那时他才束发之年,搀着烂醉如泥的太子,跌跌撞撞地出了李府,左顾右盼却不见门前有小厮招呼,正张嘴欲骂,便有一只玉手从车厢内撩开珠帘。他醉得不轻,只记得昏黄灯影下,美人盈盈一笑落在眼前,一袭白衣似雪里梨花。
也算见过些世面的李桓当时就迈不开腿了,自幼在之乎者也里打转的他突然就哑巴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目不转睛。直到太子迷迷糊糊地唤了声“姑姑”,那女子轻轻应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低头将太子丢进马车,逃也似地回了屋。
一个富商之子,妄想娶到比他大了十几岁的公主,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纯粹瞎了心。
只是后来他也没想到,那美人不爱红妆,反而经常以切磋武艺的名义请他入宫。当然了,这切磋武艺是假,替那时还很木讷的太子笼络这位大师兄是真,只是日子长了,一来二去,有些事便由不得年少轻狂的自己了。夜凉如水,干柴烈火,借着酒劲他的手指在美人的脸颊上轻轻划过,眼睛与她四目相对,脸上露出痴痴的笑。“姑姑若不嫌弃的话,请,请…”他心跳得厉害,喉咙也干得厉害。女子吻了吻他的额头,幽香真切。
“你这小色鬼,剑术挺厉害,偏偏嘴皮子不利索。”那柔声虽不是喝斥,却也没什么嗔怪的意味。这也是了,在她眼里他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屁孩,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又喝醉了酒,一时冲动,见色起意,也是情理之中。
李桓很是沮丧,他想告诉她,自己不是一时兴起,但话到嘴边,又被不远处传来的讥笑所打断。
“母亲说得对,扒了那层道貌岸然的皮,天下男人一般下贱,活该被我耍弄。但这事哪有母亲说得那般复杂,还需什么欲拒还迎,见机行事,只消一记眼神、一声娇喘,那群臭男人不就乖乖扑上来啃了…什么叶公子萧公子林大人顾先生的…非要排队送…金脂玉粉,玲珑宝器,堆积成山,骂都骂不走。”
李桓脑袋一疼,是柳如烟。不出意外的话,她也喝醉了,正在御花园的角落里耍酒疯。他一向是对这个刚入门的师妹没什么好感的,出身贵胄,却不愿勤学苦练,被娇生惯养,不思积极进取,反倒是一手极品茶艺浑然天成,无师自通。不过…我在姑姑眼中,也是这样的人吗?肤浅、下贱…
“小姐,您喝醉了。”另一道声音噤若寒蝉,似乎是婢女。听那边的叽叽喳喳突然变成了干呕声,美人幽幽一笑,气定神闲,对呆若木鸡的李桓道:“小色鬼,念你并非王侯,不知宫中礼数,这回就饶过你,下去休息吧。”
李桓悔极,反倒冷静下来。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若不是剑仙的大弟子,一个小小李家,就是把全族的衬裤都当掉也换不来一张入宫赴宴的请柬,更别说与一众王公子嗣称兄道弟了。入宫以后,一路雕栏庭院尽是古色古香、布置极为精妙,就连宫中的奴仆婢女也都毕恭毕敬、极有管教,远非李府中的下人可比。打那时起,他便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要拼出一个爵位,总有一日要意气风发地站在长公主面前,再好好把今夜没说出口的话说完。后来他及冠时,已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俊俏剑客,而眼前佳人舞,耳内绕梁音,喉中神仙醉,都没再能让他沉迷半分。那额头上的一吻,照亮了他的许多迷茫时刻,那些他有意无意忘却的过往经历。
“可惜了,长公主虽英勇善战,却寡不敌众,据说被俘后仍骂不绝口,才落得个枭首示众的下场。”魏公公一边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细细观察着李桓的反应,“而镇燕关,本就缺衣少粮,将士们被围了四个月,饿了四个月,看到大汗卫队挑着长公主的首级和乌翎军的兜鍪叫阵,当场哗变了。兴宁侯镇压不力,眼见城门洞开,便带亲信逃了。”
魏公公再说了什么,李桓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呆呆地盯着虚空,半晌才问了句:“李某愿为公公排忧解难,只求…三皇子需要我做什么?”
“李公子不必如此。咱家说了,就当是还李府的人情。”
“我在绿林中有些名望,”李桓死死盯着北方的墙壁,狰狞的面孔沐浴在黄昏的柔光下。“不说一呼百应,也算有十几个莫逆的挚友。告诉我,我们能做什么?刺杀?还是潜入?只需告诉我要做什么,哪怕要花上几十年,要我搭上性命,我也…”
魏公公突然起身,鹰隼似的目光聚焦于剑客身上。“李公子,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无论输赢,最后的结果都是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这就是我们的诅咒。圣人训诫和礼教思想的影响将是我们永远的痼疾,直到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个人死去。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是一颗颗毒瘤,若有明主下定决心尚且能剜去,但,李公子,对仙途的执着,对长生的渴望和对皇权的病态痴迷,又怎是刀剑可斩断的?李公子,你当真不明白吗?这区区几场败仗而已,帝国不会崩塌,它可以继续苟活百年,甚至再享万年国祚,但它的倾颓只是时间问题。你与那些个山河义烈一样,纵然有以一当百的本事,终究还是躲得过明枪防不住暗箭,要落得个兔死狗烹。这四方上下,举目皆敌,能预见的,也只有黑暗罢了。”
“于怀安,楚白,柳育承…”李桓咬牙切齿地起身,“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魏公公微微叹息。“李公子,没用的。莫要再问了。”
李桓向前一步,眼里闪着骇人的精光。
“收复燕关,驱逐夷狄,你能吗?”
李桓攥紧拳头,没有吭声。
“云洲民变,平定乱贼,你能吗?”
李桓还是倔强地拒绝承认,“李某不才,但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持此剑入府衙,于护院家仆中直取虫豸首级,如探囊取物。哪怕金龙卫在场,也只是…”
“你有能力杀他们,咱家不怀疑这点。”魏公公打断了他,思绪为门外之人的动作所发散。“但总会有人接替他们的位置。一个奸贼死去,又会冒出新的佞臣,吸取前人的经验和教训,然后卷土重来。我可以告诉你,李家,王家,刘家,季家,白家,欧阳明…你能把他们都杀掉?那东宫里——林贵妃、刘贵妃,季贵妃,还有那些个嫔妃才人侍女丫鬟,你也能一个个杀过去?”
李桓沉默着。许久之后他问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如果,我不是李府的公子,也不是师尊的弟子,更不是太子的党羽,会怎么样?”
魏公公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门外之人。
“带上我的刀,还有这份名单,世人便知你击败了我,又胁迫义父交出秘旨。”刀客低沉的嗓音如滚滚闷雷般刺耳,“你做什么跟我们毫无关系,但是记住一点,后生,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做得太过火会丢命。”
护卫将佩刀连同满满一袋金子抛向李桓,然后让出了路。后者隔空接过,背影在瞬间已没入屋檐之上,几息之内便无影无踪。魏公公摇了摇头,以一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目送失去理智的年轻剑客离去。
“给咱家弄只烧鹅,卤水要多。再来两个油馍,一碟熏豆腐。”
“义父,这怕是不体面吧?”
“以后也不用伺候皇上了,味道大点便大点吧。咱家馋这口很久了。”
“是。”刀客垂头行礼,问道:“护卫中有个后生,还没娶妻生子,心肠也不坏,要不…”
“你自己看着办吧,总之别让他知道不该知道的就行。”魏公公缓缓踱到桌前,嗅了嗅空空如也的酒瓶,片刻后又问道:“你的刀,不会变钝了吧?”
……
寅时,一名肝胆俱裂的更夫叩响了府衙的大门。半个时辰后,睡眼惺忪的县丞被街角的惨景骇得屎尿尽出。足足有十六人横死于此,他们的喉咙都被利刃割开,死得干净利落,每具尸体的脸上都定格着同一种茫然,死灰的眼,张大的嘴。他们的血早已渗进泥土里,凝固风干,殷红变得墨黑。
完了。县丞颓然坐倒。若是十几个江湖客,他能花几百两银子压下此事;若是十几个衙役,他也能通过岳父联络联络刑部的大人摆平此事。但…这十几个身着凌云铠,腰挂玉麒麟令牌的阎王爷,怕是丞相亲临,也得皱紧眉头。他知道自己的芝麻官是当到头了,或许在上任此地之时他早该料到有这一天——在鲜衣怒马,美酒佳人的江湖之上,始终笼罩着一层黑暗,只要血淌不尽,黑暗便无边无际。恰逢收徒大会,各路豪侠齐聚。最凶恶的疯子,最冷血的杀戮和最无情的阴谋,总会找上门来。
“安安稳稳的活,难道不好?”县丞只感觉天旋地转,浑身冷汗直冒。反正无力起身,索性愤愤地将乌纱帽掷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呆。
与其说他是生气,不如说是郁闷。衙役们四目相对,不停地咽着口水,终于有个年轻人咬牙请示:“大人,我们沿着足迹一路追寻,寻到了林家大宅,里面…”
很明显,行凶的狂徒不在那里,县丞也看得出来他们很为难。但这帮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小厮,都好像拿他当瞎子。他开口追问,他们又变成了聋子,只是垂头不语。
于是这个憋了满肚子气的瞎子领着一大帮聋子,前往林家大宅兴师问罪。然而林家大宅的院门敞得很大,里面黑灯瞎火,只见一把闪烁着寒芒的染血长剑插在院中,剑身没在青石板里,切口仿佛插进一块豆腐。
这是一柄不似江湖客所用的剑,这样的剑多半会挂在一个瘦削的脊背上,不会动不动就出鞘,淋上浓烈的酒和血,然后匆匆洗去痕迹再归鞘。它太新了,太锋利了,以至于每个人都会下意识觉得,它就该被装进剑鞘里。因为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它便必须杀人。
但此刻,它插在院中,没有剑鞘,在火把的照耀下向内堂投去一个安静的影子。
顺着影子看去,一个身穿内宦长褂,油头粉面,喉咙处皮肉翻卷的公公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的小桌上摆着吃剩的半只烧鹅,还有几块风干的熏豆腐。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